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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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的路灯下,一辆小车行驶过近几年新修的高速路后,从马路口拐进一条七拐八拐的泥土路,碾过石子扬起一片尘土。

  这是清明前夕,游明明跟着父亲从北方到东南沿海的农村老家扫墓。一下车一股猪饲料厂的臭气混着泥土的味道扑鼻而来,微湿的空气中明明伸展了四肢,活动活动脑袋,按响了自家门铃。

  老家的农田近年来纷纷盖上了新房,五层的八层的贴了彩砖换上落地窗大玻璃,一栋接一栋紧紧挨着,但多是只住老人,有的甚至空置着,只请个看门人打理。明明家的房子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村子里最早盖起来的,在三层的老房子两边各加盖了厢房,围起来中间还有个小院子。

  大门打开,明明见了大伯母乖乖喊了“大妈”问好,大伯母金荷又黑又干的脸笑了起来,堆起纸似的褶子,这是在海风和烈阳的侵蚀下,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特有的皮肤。

  “回来得这么晚啊,赶快来吃饭吧,老妈在厨房里忙着呢。”金荷笑着说。

  “是啊,一路赶过来回家就天黑了。”明明的爸爸回道,他是家里三个儿子中最小的,游家哥三个都早早外出打拼,在外成家立业一路很顺,只是逢年过节回老家一趟。

  厨房里烧着炊火,满屋的油烟气中奶奶忙着往锅里添水,灶台上放置的瓶瓶罐罐都是老人自己做的酱油、豆豉、盐巴等调味料,看到儿子孙女回来,奶奶盖上锅盖迈着急促的小步子走出来。

  “啊呀,你们回来了,我饭还没做好,去喊阿海、阿华一起来吃。”三兄弟凑在一起吃饭可是老人盼望已久的。大儿子游国华和老二游国海在七年前老爷子去世后,就分家搬出去住了,两个人还曾因为分房子闹得很僵,最终老大将自己的房子盖在老房子后面,并将院墙和老房子连在一起,而老二则单住外面的一处房子,明明的爸爸分到了老房子和奶奶一起住。外表看上去和和睦睦的一大家子其实私底下因为做生意、盖房子,这两年磕磕碰碰的可不少。

  清明

  明明“嗒嗒”几个健步冲到二楼的卧室里,放下书包,匆匆整理了行李,熟练地拿出柜子里的蚊帐搭在床架上,并点上蚊香。她在这间和隔壁奶奶房间打通的套间里生活过记忆中最朦胧的几年。明明生下不满两岁,她的妈妈就怀上了小妹妹,爸爸游国诚那时生意刚刚起步,全家哪里顾得过她来,于是话还说不利索的明明就被接到乡下和爷爷奶奶待到了五岁,如今一晃明明已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突然随着楼下一声门铃响,立时说话声、笑声都炸开在院子里,明明合上门下了楼,看见二伯游国海和二伯母王爱霞夫妻立在院子里,王爱霞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爱穿靓衣、爱出风头、爱讲闲话,只见她在别人还着单衣长裤时已换上了短袖花裙,头发用水晶发夹盘得整整齐齐,正大张着嘴仰着头笑得浑身抖动,已经走样的身材撑着裙子,像一朵在风中不停抖动的艳红色蔫花。

  盛饭的时候,奶奶一边装粥递给明明,一边靠近她耳边笑眯眯地说:“阿海夫妻回来了,你和他们打打招呼,一起多聊聊啊。”明明撇撇嘴,低头把碗端出去,心想奶奶也真是的,谁不知道国海夫妻现在还时不时打电话过来借钱,想让一家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怎么可能?不过想归想,端了碗出去明明还是规规矩矩地先问好再摆筷子。

  晚饭是地瓜粥配菜花、海蛎饼,再加上从橱柜里拿出来的蚕豆,一桌人进门时都寒暄完了,也没什么话说,都埋着头,气氛一时有些冷凝。奶奶吃了两口,咂咂嘴,把筷子往碗边一放,问起来:“阿华怎么没回来吃饭,又跑哪里去了?”大伯母金荷喝了一口粥平常道:“德金家请客,他去那边吃了,咱们吃不用管他。”这下奶奶不高兴了,她用满是黑斑的手一抹嘴巴,说:“就他忙!哪会回来不是去别人家吃、住,就是把人都招家里来,今天阿海、阿诚都回来就他不在。”

  黑猫在旁边“喵”了一声,明明夹了片地瓜扔下去,黑猫迈着纤细的腿,看都不看就走开,“嘿,臭猫”,明明扭过头继续吃饭。

  爸爸国诚回道:“他喜欢热闹,您快吃吧。”

  奶奶继续说:“你们这几个天天在外面忙,也不知道忙什么,是不是再过几年,都不打算回来了呀。”老人这是借着这个机会要跟儿子谈谈,老爷子去世七年,如今坟也修盖好,自己总不能天天打几个电话才催着儿孙回几次家。

  王爱霞用手一边拍蚊子,一边说:“行啊,那得三家平分时间,三个月一家轮,这样一年也差不多过来了。”

  明明爸爸国诚笑了笑:“您啊就跟我们几个去北边住,在我家住上一年,明明、沅沅得高兴坏了,您也有好多年没看见宝宝了。”

  奶奶不干:“那我可受不了,我晕车,又不会普通话,去一回遭一次罪。”奶奶上回跟着大家到北边还是10年前,那时候明明的弟弟刚刚出生,爷爷奶奶乐呵呵地去看小孙子。

  国诚夹了块海蛎饼到奶奶碗里,哄着老人家:“现在新修了动车,用不到原来的一半就能到,咱一路停停走走,能玩到北方。”

  奶奶被逗笑了:“行,那你半年都别上班了,孩子也放假,大家都休半年,带我去南普陀拜菩萨。”大家都笑开了,谁不知道老太太离开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哪回不是商量得好好的,最后又借口菩萨生日、过节要收东西把承诺推到一边。

  老二国海抬起头拿了根牙签剔牙,靠在椅背上:“说实在的,爱霞的主意挺好,就一家三个月行不行?阿诚家不许又叫孩子来充数,商量的是大人回来就得这么办。”

  奶奶看了他一眼:“阿诚家宝宝年纪还小,得要妈妈照顾着,你家几个孩子都出国的出国,工作的工作,明明和沅沅陪我就行了。”

  这下国海夫妇不干了,爱霞扬着脖子大声说:“老拿孩子做借口算什么,那我们也是几个孩子辛辛苦苦养大的,噢,就他老三家有孩子要养,我们家几个工作了就不用我忙里忙外照顾了?”大伯母金荷和明明都感觉这顿饭吃不下去了,不由停下筷子看着他们。

  国诚赶紧打圆场:“先吃饭,等吃好了听老妈的,家里的事我可以和友梅商量。”

  国海丢下牙签,干笑了声:“那可得说定了啊,回回都面上说好话。”

  明明皱着眉头刚想辩解几句,就听见奶奶急了起来:“你们怎么这么狠,都说阿诚家孩子那么小,身边要妈妈照顾,兄弟几个都不知道照顾一下,让外面人笑话,你爷爷你爸爸是这样的吗?我们游家什么时候这样了?”奶奶的话一落,饭桌上就剩几只大蚊子还在“嗡嗡”乱飞,明明一时觉得头顶的白炽灯太晃眼,照得桌上的每张脸都冷硬得吓人。

  “喵”,黑猫又凑了过来,它细细长长的尾巴弯着翘起,明明想起爷爷每次一边骂着猫,一边随手扔了块肉到地上,她也从菜花里挑出一块肉,黑猫就顺从地跟着筷子走,乖乖伏在明明脚下。

  晚饭后大家不欢而散,明明洗了手跨入老房子敞开的大厅里,几根粗大的横木撑住高高的房顶,昏暗的灯光下,奶奶小小的身影在桌前忙乎清明节的供品,桌上摆满了煮好的蘑菇、蚕豆、干饭和买来的炸豆腐、油饼,奶奶一边把它们夹到小碗里,一边念念有词:“这是阿华家的蘑菇、干饭……这是阿海家的……”她看到明明过来,马上招呼明明拿六个小酒杯。明明轻盈地跳过门槛进入隔壁的小屋子,房子中间堆着好几箱水果、罐头,左边靠墙竖着两个大橱柜,一把把佛香安静地躺在里面,对面几口大缸上盖着木板,里面都是用过的碗筷,旁边长长的案桌上放着铁盆,洗干净的小酒杯、小瓷碗一个套一个堆在一起。这个常年晒不到太阳的屋子一度使明明惊奇不已,家里吃的、用的都堆在里边,仿佛可以源源不断翻出各种回忆,当然熟知这一切的只有奶奶了。

  奶奶接过这六个小酒杯,两两摆在一起,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促地小步子跑去拿了小瓶的白酒过来,一边忙叨叨地收拾一边笑着看明明:“明明看着奶奶收这些啊,看着看着就学会了。”这句话游明明听过无数次了,她一开始十分好奇,总想自己上手,但后来发觉这些重复的工作太单调也太简单,只有奶奶会较劲一碗米饭盛得好不好看,一盘水果的位置有没摆对。

  明明百无聊赖地坐在长凳上,时不时帮着奶奶拿点儿东西,大伯母金荷跟着奶奶渐渐摆出了三家的供品,一小碗一小碗的吃食看着很精致。奶奶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到竹筐里,并将纸钱、香火都用红袋子装好,三家三份做得一模一样。完成了这些三个人都有些累了,奶奶这才肯坐在长凳上歇着,明明看奶奶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就催着她上楼休息,自己拿着手电筒从一楼开始一层一层地关灯、插门闩,走上楼梯时木制的地板“嘎吱嘎吱”地响个不停,她看着手电筒照射下自己长长的影子,不由心里发毛,几个快步冲进了自己卧室。

  家乡的夜晚刚刚下过雨,风又凉又轻,星星很亮,即使站在走廊只能看见被房檐划出的四方夜空,仍然觉得过分灿烂的星光被赋予了神力,在深不可测的夜幕中流淌着它的力量。奶奶已在隔壁套间里微微打鼾,明明躺在床上却睡不着,楼下爸爸和旧友们依然在喝茶聊天,明明翻了个身,想起小时候的夏夜,她和哥哥姐姐们在走廊打地铺,几个孩子闹在一起,笑声此起彼伏地在院子里炸开,奶奶最后被吵得没办法,干脆搬了竹床过来看着他们,那时爷爷还睡在另一侧的房间,他屋里挂着各式各样的二胡,明明记得爷爷像个孩子似的也很爱吃零食……

  第二天天还未亮,明明迷迷糊糊中听到老房子木门“吱呀吱呀”打开的声音,这是奶奶每天起了床做的第一件事,手机上显示着才四点半,但明明不敢让大家都等她一个人,深吸一口气,挣扎了几下也起来了。到了一楼大厅,游家三兄弟已经站在了那里,除了供品、香火、纸钱还要带着锄头、纸灯笼,明明看见平时穿惯了西装、衬衫的长辈们像庄稼汉似的挑着扁担,两头各挂一个竹筐,有意思极了。一行人都双手拿满了东西,摇摇晃晃地走向了后山的坟地。

  天已经亮起来,出了家门对个的羊圈里“咩咩”声长长地抖着,空气中都是鞭炮气味,蒙蒙雾气中太阳还低斜在半空,来来往往许多人家都挑着担子去后山,大家碰到了相互打了招呼,不外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哇,明明都长这么大了……”,道路两旁齐整的土埂里种着芋头、花生、姜还有小片的甘蔗,几个身形粗壮的妇女戴着斗笠已经下地许久。然而这一带的田地已经被新房子侵占许多,淳朴的田间小路旁渐渐竖起豪华洋房。与这些“豪宅”相对的是少数矮小却显得空旷的院子,那是用石头堆起来的院墙,上面会种排仙人掌,院子中间还会有一口井,泥土墙的屋子里都是带着陈旧味道的家具。与这些老房子一同变少的还有村子里的人,明明看着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慢慢变成荒村,现在连村庄的样子也不复从前了。

  后山的坟地是从对面的高山上迁过来的,因为铁路修到了这里,原本的高山和村庄被铁轨隔开,于是各家纷纷把祖上的坟迁了出去。铁路的修建给这个村子带来了不少变化,游明明家算比较幸运的,险些就被划在拆迁范围内,铁轨沿途的不少人家都搬走了,现在甚至还留有不少被拆了一半的“危楼”。

  大伯父游国华走在队首,从大路进入后山的大片泥土地,许多家已经开始上香、烧纸钱,明明跟着大部队终于走到几棵柏树的地方,这是爷爷的坟地,紧挨着往前就是太爷爷太奶奶的了。众人到了这儿纷纷放下担子,拎起其中的一个竹筐先去祭拜了最大的长辈。椅子坟前已经站满了人,明明看着从远亲到近亲都有序地排着队摆放贡品,大家也无暇寒暄,彼此间点个头就算完了。连王爱霞平时那么高调的人,今天也只是不时给丈夫擦擦领子,顺便整理头发、扯扯衣角,不过因为昨天饭桌上的不愉快,国海没有和游家的其他两兄弟站在一起。

  大家依次上了香、放了炮后各家开始烧纸钱,因为明明的妈妈没有回来,媳妇要做的事就都落在明明身上,她跟在大伯母金荷身后,看着几沓纸钱已经搭好了架子点着,就跟着大家几张几张地往里放。烧钱的时候最见人品,懂得照顾大家的人靠火堆最近,并且时不时用木棍翻火,大多数人都配合着几张几张往火堆外围放,小心不去盖住火苗,而王爱霞独独与众不同,她站在高处,仿佛一靠近火就要化掉了,头冲外伸着手臂直接往下撒纸钱,那些飘到远处的纸钱一概不管,扔完了了事。

  坟地的四周还要撒上新土,一家派个代表拿着盛土的簸箕一边小跑一边均匀地把土洒在坟的外侧,大家不由都把目光投过去,这时和明明奶奶同辈的老人在搀扶下走了过来,一般情况下,老人在清明这天都不过来,老奶奶的头发花白稀疏,用黑布包着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她抿着嘴让国诚摘了几束白花,自己亲手编了一个花环,静静放在墓碑前。明明看着老人望向墓碑沉静的目光,想到自己这一辈常年定居在外,不知到了老人这个岁数还能否给家乡的祖辈编上一个花环。

  纸钱烧得差不多,大家也纷纷收拾了自家的东西,回到更近一辈的坟地。按照这里的风俗,明明爷爷的坟墓在去世后第七个年头终于修缮完毕,黑色的石头上雕刻着花鸟植物,宽敞气派。这里的祭拜和刚才是一样的步骤,明明在墓碑前用她认为最恭敬的方式拜完后,双手握拳,默默在心里对爷爷说:您要在地下吃好穿好,照顾好自己,我们都很好,明年我再来看您。她想起以前幼儿园放学,自己蹲在校门口用树枝画着小人,等画到第二个或者第三个,就能看到爷爷胖胖的身影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来,明明笑呵呵小跑过去,总能在爷爷兜里找到零食,爷爷,她最可爱的爷爷……想到那些再也回不到的过去,明明有些伤心,深埋在心底的人和事会沉眠也会苏醒,每当明明想起自己没来得及和爷爷告别,心里就一阵酸涩。

  当一行人收拾东西回家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路边的荆棘野草蔫着卷在一起,砖红色的土地留下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时间变得慢起来,阳光拖着大家的影子就像紧密的一家人,但恐怕一年中游家三兄弟也只有清明会这样一起走一段路。游国海夫妇自然是回了自己家,明明进了家门帮爸爸卸下东西,大家赶快盛了奶奶已经做好的饭,安抚自己早就“叽里咕噜”的胃。吃了饭,明明看见黑猫懒懒地卧在阴凉下,它白色的胡须翘起,尾巴也贴在了地上。奶奶忙着把祭拜用完的食材分类装回盆里,老人家从来都不肯浪费,即便搁了几天的饭菜她都要留着,实在不能吃也要倒给鸡、鸭。当然这一优点可苦了家里的媳妇们,男人和小孩都吃不到剩饭的,做媳妇的可就躲不掉的,明明的妈妈好几次从老家过完年,都要抱怨因为剩饭胃难受得不想吃东西。

  奶奶看见明明闲闲地蹲着逗猫,让她去给灶王爷和三楼的菩萨上香,明明懒懒地撑着膝盖起来,拿了东西到厨房把香恭恭敬敬地插入灶王纸像前的小香炉内,再拎着一竹筐供品给三楼的菩萨上香,她“噔噔噔”跑到三楼打开大门,阳光照进了阴暗的屋子,空气里满是尘埃。明明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把碟子摆放好,菩萨旁还放着爷爷微笑的黑白照片,明明看了许久也对着爷爷微笑一下,她点燃了香插进挂在走廊的红色小圆桶,圆桶被风吹得摇了摇,明明赶紧躲开飘下来的香灰。

  一楼奶奶已经烧起了纸钱,明明走下来却找不到爸爸和大伯,奶奶告诉明明他们去市里看厨房的装修材料了。明明点点头,看着奶奶不太高兴的脸色没有说话,奶奶不喜欢家里来外人干活,也不喜欢装修动工,奶奶的快乐很简单,只要儿孙在家多陪陪她。但爸爸总想让老人住得舒服些,两个人也为此常争执不休。火一点点大了起来,屋里的烟简直成了灾难,呛得明明眼泪直流、鼻子刺痛,奶奶让她出去,一个人在满是黑烟的房间继续烧完纸钱。黑烟中明明几乎看不见奶奶的脸了,她有些担心老人是否扛得住,捂着口鼻走近,看见纸钱已经烧完,火还在盆里吞着残存的纸张,而二奶奶呆坐在长凳上,背微微驼着,几缕头发垂到额前,不时咳嗽几声,明明看了心里又勾起了和早上一样难过的心情,她端来一碗水看着奶奶喝完,帮着老人一起收拾了灰烬。

  这一天到了傍晚爸爸都没有回来,家里只有明明和奶奶两个人,院子里安静得只听见树叶“沙沙”的声音,午休过后待到四点,祖孙一起去了村头的庙里拜拜。这座庙有个奇怪的名字“坑玩镇”,明明猜测是根据家乡话音译过去的,庙前搭了戏台子,各家每年轮着请戏班子唱三天,那时一场完了又一场,村子里的老人小孩都聚在这里,敲锣打鼓热闹极了。庙门口的功德碑金笔题上各家修庙的捐款,多达万元,少到百元,明明家爷爷到爸爸这辈几个兄弟的名字都在上面。

  奶奶们上完香齐齐跪着念经,饶是明明懂家乡话也听不明白内容是什么,明明习惯管这里叫“奶奶庙”,就是因为来这里烧香的都是各家的老奶奶,她们身体都不高,走起路来像小企鹅一顿一顿,彼此间讲了笑话还会仰起脖子拍着大腿,大多数人一张嘴已经缺了几颗牙齿。明明看见一个跪在老奶奶身旁的小女孩一直盯着自己就冲她眨眨眼睛,小女孩立即“上钩”笑着走过来,她穿行在老奶奶中间,一会儿从画着二十四孝图的外间穿到里间,一会儿又躲到老奶奶身后,明明看她就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行动自如地和这里打成一片,奶奶们又总是慈爱地看着自己淘气。

  这天晚上,明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她只有十岁,除夕夜入眼一片大红,从桌上的红包、天花板上的红帐、到每个人身上的红衣服,连大家的笑容看上去也是红色的。几张大桌拼在一起,爷爷红光满面地看着儿孙向他敬酒……画面渐渐由红色转为漫漫无际的雨天,明明在开回老家的车上一直哭个不停,夜雨中黑暗望不到头……家里哭声、喊声乱成一片,明明看见奶奶一直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她也大声唤着爷爷,但爷爷闭着眼躺在塌上,再也不会睁开眼看看他们……

  第二天明明是被电钻的声音吵起来的,她下了楼发现厨房已经搬空,工人们用锤子敲掉了灶台,巨大的噪音吵得明明头疼,奶奶坐在大厅的长凳上,即使灶台砸没了,她还是用电饭煲熬了粥,明明盛好饭,发现奶奶还在发呆。她微低着头,眼神望向门口的方向,知道明明喊了两声才缓过神来。

  吃了饭,明明就和爸爸走了,奶奶站在家门口送他们,随着车开走,奶奶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

  清明过后,明明回到北方继续上课,她很快就把老家的事放在脑后,那个日益变化的村庄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周末这天早上,妈妈接了老家的电话,她抱怨道:“你爸爸也真是的,把厨房给拆了,现在老太太天天打电话给我说吵得头疼,你说我夹在中间也只能哄哄她……唉,你这孩子哭什么?”

  明明听了,脑中想起了很多,大伯二伯的争吵、孤零零的村庄,她低下头,压着哭腔:“没有,我没哭。”她想起了清明那天,冒着黑烟的屋子里,奶奶盯着火盆无神的双眼,一切都变了,老家,他们的家乡早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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